张法,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、教育部“长江学者”特聘教授。
艺术,在当今世界是按西方文艺复兴到19世纪末形成的“美的艺术”为知识体系。西方文化在此之前,古希腊罗马及中世纪皆是泛艺术体系,理发、裁衣、几何、天文皆为艺(τεχνη-ars)。中国在进入现代化进程之前,也是泛艺术体系。具体而言,早从甲骨文的到古文的“埶”到先秦的“藝”,藝再展开为礼之艺、文之艺、术之艺、玩之艺、伎之艺、工之艺的文化六艺。这一中国古代之艺的源头是甲骨文的。对该甲骨文的解释为“人在精心操作一物”,人所持物,唐兰等人释为木,商承祚等人释为火。从考古学的角度看,火在先,早在180万年前山西西侯度遗址就有用火遗迹,用火观念又与天火相关。
远古天文观测甚多,三种思想曾依此成为主流,即大火星中心、太阳中心、北极-极星-北斗中心。庞朴写过《“火历”初探》(1978)、《“火历”续探》(1982)、《“火历”三探》(1984),谈及大火星时代。赵永恒《燧人氏“察辰心而出火”的可能年代》(2013)从天文学考察了大火星出现的年代。在远古,从燧人氏到炎帝再到大皞少皞,都与大火星中心相关。大火星季春从地平线出,到季秋从地平线消失,正好与远古人的渔猎农耕活动重合,天上大火星的火见(出现)、运火(上升到中天)、流火(由中天降下)、火伏(消失)与地上人们的出火(焚火农耕)、行火(饮食灶火、陶器冶火、祭祀燎火)、改火(节令改火)、内火(藏火种在屋内),成为天地的互动应合。上面提到的各种技艺,都归结为以大火星为中心的火型之艺,一切具体之艺都成为与大火星相关之艺。中国最初的“道”的观念,与大火星的运行之道相关联;中国最初的虚实结构的宇宙,也与大火星的出现与隐没相关;中国最早的易学思想,也与大火星相关,易中的离卦在最初即应与大火星观念相连,䷝(离)者火也、丽也。火是总观念,丽,一是与大火星火见-运火与流火-火伏的对称相关,二是与火在与火隐的对称相关,中国美学的核心即是对偶之美的丽,萌生于大火星时代,这种美的观念渗透到各类艺术之中,成为理解远古各类艺术的观念基础。
由于天文岁差的原因,大火星每72年左右在星空背景下有1°的偏斜。如此,其初昏东升的时间每72年要推迟1天,那么七八百年后,再以之进行历法确定和作为农时标准就有问题了,文献上就有颛顼“绝地天通”的典故(统一历法,防止社会思想混乱)。同时,重新寻找能够指导以农事为主的人类活动的天下指引。于是,太阳中心进入主流。《左传·昭公十七年》讲少皞已经完全转到太阳中心,形成二至(夏至冬至)二分(春分秋分)四立(立春立夏立秋立冬)的以太阳为标准星的体系。大火星在文献上的四个名称也透露了其在远古的演进:灵星,与最早的宇宙整体之灵相关;大火,进入大火星时代;农星,农业在大火星时代产生(炎帝与神农在后来结为一体的基础);龙星,转向太阳中心时代。在太阳中心时代,大火星成为东方青龙七宿中的心宿,完成了从大火星中心向太阳中心的演进,同样在受大火星影响的族群中,炎帝从大火星神转变成太阳神(《白虎通·五行篇》云:“炎帝者,太阳也”)。两皞在名称上的“皞”,白为主,体现的是大火星之光(《庄子·人间世》“虚室生白,吉祥祥止”应有当时遗绪),后为“暤”,白旁成日旁,或体现为向太阳中心的转变之中,最后是“昊”,盖为与转到太阳中心有关。
大火星时代是以光为中心的,关联着由火字、光字、炎字、皇字等延伸来的光、炎、华、煌、皞、美、丽,以及与之相关的用火之艺、农耕之艺,冶陶之艺、饮食之艺、仪式之艺等为一体的大火星时代之艺。于省吾认为,乃“光”之初文(李圃主编《古文字诂林》第8册,第712页),字形恰如(大火星)在上,而(人)在下的天人合一之象。太阳中心时代,在昼观日影的精细化中,中杆之中得到了突出,大火星的运行之光由太阳运行而来的四方风所代替。在甲骨文中,风凤为同一字,大火星之鸟转为太阳鸟,而且进一步向由众动物融合而来的凤凰演进。有大火星融入其中的青龙,从春季在地平线出现到秋季在地平线上消失而来的䷀乾卦在易学中占有了重要地位,龙的形象在多种动物融和中也开始走向新的形象建构。在由离卦到乾卦和由光到风的转变中,所有的观念体系和技艺体系也开始了新的转型。最主要的是,太阳中心提升了观天中杆的“中”的地位,中杆之木,融合着一直存在和演进着各种木的因素,进入到文化的观念中心。远古之艺,也在这一观念中心的转变中,由用“火”之艺转为了用“木”之艺。此乃后话。这里重在呈现,艺的观念与庞朴讲的火历时代紧密相关,可以成为重新思考中国艺术起源的新角度。